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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ggy Mountains

【命喪"沙家濱"】

在第二碑最新徵集的名單中,5號鄧志華是廣州一間工廠的科室人員,因爲父親早年參加過國民黨空軍,自己又是"臭老九"(知識分子),黑七類,文革中日子很不好過。一九七三年十月,年屆四十,已人到中年的鄧志華毅然決定逃港。

當時鄧志華選擇和二十出頭的知青趙某搭檔,因爲:趙某是自己弟弟的好友,人可靠;下鄉落戶東莞樟木頭,地點好;更有一定經驗......前次趙和鄧弟兩人一起上路,鄧弟成功了,趙只是運氣不好,功敗垂成被"撈湯丸"。

然而人和、地利不如天算,二人上路第四天,遇上十二級颱風。

將近半個世紀後,趙某回憶起那場恐怖的暴風雨還心有餘悸:"幾日幾夜整個人浸在雨水中,皮膚浸到發白,幾乎整層皮脫落......實在頂不住了,加上我又在山坑跌傷腳,鄧志華也發病,雖然已經捱到風尾,到達寶安邊境交界地區,兩個人還是決定投降。"

清溪收監後趙某體力透支,已反應遲緩。鄧志華情況更糟,一直叫肚痛,趙爲了照顧他,沒有交代自己是下鄉東莞的知青,而是用假名"報流"家鄉新會,次日得以陪同鄧一起被轉送到人稱"沙家濱"的廣州沙河收容所。

關入“沙家濱”的第二晚,鄧志華非常痛苦,慘叫聲不絕,後來連眨眼都毋力氣啦。趙向看守求救,看守不予理睬,只敷衍説明天會通知家人。

天亮,發現鄧志華已靠牆坐著僵硬死去多時。死因是胃出血。如果搶救及時,入院輸血應該不致於喪命。

第二天,"沙家濱"開大會,會上宣佈鄧志華"死有餘辜"。

之後趙某被當作新會農民轉送回新會關押。由於當地一般對偷渡農民看守不嚴,趙某得以利用外出勞動的機會逃脫,並在第一時間趕往江門醫院找時任外科主任的大哥,及時注射了盤尼西林,在皮膚潰爛開始感染化膿的危險時刻幸運撿回一命......

(阿陀據2022年8月電話訪談趙x新記録整理。經被訪人過目。)

逃港故事集冊: Text
A Tower of Stones

【失去哥哥 一生的痛】

1968年老三屆一齊畢業分配,我們36中去增城。我覺得離廣州不遠,就將哥哥的户口也一齊遷到增城朱村三隊落户。

下去後,哥哥原校的同學有條件偷渡,本來邀了他一起走,因爲他想帶埋我,就放棄了機會。

我們兄妹决定逃港。分頭出發。由一個叔叔在樟木頭接他先到了大梅沙等我,我在廣州上花尾島(船)過去滙合。

晚上去到碼頭,由於証明做得太假,自己年幼又慌,一落船就被識穿,天光公安來拉入黄沙派出所。

我哥等不到我消息,而同學那邊又傳來已成功抵港,他急了。那時只要有一個人能成功,就能帶携全家(改善)。他只好自己一個人走。

10月29日我叔送他上山。11月2號起風,從此失蹤再無音訊。計算他從惠陽走5、6天應可到海邊,這時正是打颱風,水又冷......

我在格仔見人就問有没有見過我哥。關了一個月才放出來。回到家,圍繞著門外幾條街行了四個鐘頭不敢上樓,不知怎麽同母親講......(哽咽)

這麽多年過去,一直内疚是我連累了阿哥。總希望他被救起,只是失憶了,現在仍生活在世界某個地方......

輪到我。我一個女仔没人幫助,偷渡好難,全靠關入格仔識得人,積累經驗。每次失敗抓住就報流,海南都報過,反正送到哪兒都好,因爲抓到四次就會判刑。我走了七次最後才成功。

因爺爺是資本家,學校没人睬我這"黑七",坐最後一排,毋做錯嘢都要寫悔過書。還被抄家。

家教要我地少出聲。和外面少來往。只有自己兄妹玩在一起。

我哥爲人愛打抱不平,見同學困難就帶回家食飯。也很維護自己兄弟子妹。那時没能受到好教育,借到一本書就兄弟子妹排隊看,輪到三更半夜。父親從小教會我們游泳。當然那時未想日後會偷渡......

到美國後,每想起阿哥就哭,一度曾憂鬱成疾。

從微信知道香港有人立碑每年五一拜祭,本來想去參加,因疫情去不成。

很感谢你們立碑,令我哥終有個歸宿。好安慰。

(親人口述。2022年6月18日 阿陀記錄。)

逃港故事集冊: Text
Water drops near a stack of stones

【聶家的悲劇】

紀念碑58號聶於湘和59號聶旋東是兄弟倆,文革前一同就讀於廣州鐵路中學。

哥哥聶於湘,人稱湘子。湘子天資聰慧,學習成績極好,因此1963年從鐵中初中畢業後,以為只要成績好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意孤行不聽學校勸阻,非要考廣州最頂尖的中學華師附中。聶父是一位高級工程師, 1957年被打為右派(極右),1960年已歿於西北勞改場。有這樣的家庭背景,對這種只專不紅的“反動家屬”,附中怎麼可能錄取?結果不但華附沒去成,鐵中本校高中也沒收,他只好去了農場。不過一年後湘子還是幸運地重新考回鐵中繼續升學讀高中。

1968年,鐵中高一(2)的哥哥聶於湘和初三(1)的弟弟聶旋東(毛子)同時“畢業”,被學校分配下鄉。

1971年兄弟倆一同從樟木頭出發,結果和許多不幸的逃港失敗者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在歷史的黑洞中……

兄弟倆的母親是一位老護士長, 退休後已雙目失明,在得知另外一個兒子患肝癌也去世後,最終絕望,爬出窗外跳樓自盡。

(阿陀綜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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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delion Leaves

【起錨往事】後補                黃東漢

1979年以前,每當清明和重陽這兩個香港法定的假期前後兩周,香港政府都會開放邊境的坟場讓香港市民前往拜祭親人,每當這兩個節日,前往邊境的人很多。在彎彎曲曲窄長的界河梧桐河南邊各個大大小小的山坡上,到處人頭湧湧,一個小小的沙嶺坟場,能有幾多真正的參拜者,來的人大都是在各個不同時期[起錨]成功的人,其中部分人借此機會來邊境拜祭與他們同行的失蹤遇難者,更大部份的人是來邊界,對當時他們還不能回去,却又夢繫魂牽的故國進行[神州北望]。

我校66届高2一個姓曾和66届初3一個姓傅的同學和他們的一個伙伴[遇難者] ,也是我校的同學,因時間太久忘記了他的姓,三個人一起在73年中[起錨] ,千辛萬苦下了海,經過一整夜和風浪的搏鬥,黎明時筋疲力盡的曾同學摻扶著口吐白沬的傅同學爬上了香港的沙灘,然而他們的同伙却挨不過大海的風波,永遠的到龍宮作客去了。從此,每年的清明節,曾、傅兩位同學都會到他們上岸的沙灘呼叫他們的同伴,進行海祭。

當年的我在這兩天都會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朋友一起,到邊界去進行[神州北望]。在邊界向北的山坡上,東一伙,西一伙,三五成群不管在做什麼,大家的眼光都是向北。在這兩天的邊界上,我們很容易就會重遇抵港後失散多時的朋友。在[神州北望]的旅程中,很多的團伙都會帶有望遠鏡,在山上大家互相借用,輪流用望遠鏡望向邊界的另一方。我們多想通過望遠鏡望得更遠的我們曾經生活過的故國山河和熟悉的父老鄉親,然而在望遠鏡裡我們只能看到青翠的田野,破舊的房,高高的鐡絲網,林立的崗哨和令人觸目驚心的大標語。

1976年的中秋節,中國的一位領袖去世了,消息傳來當時香港一位名人[劉家杰]在電視台時事評論中說[全城悲哀],馬上引起不少人到電視台去抗議,電視台只好馬上解雇那位名嘴。那晚我沒去電視台抗議,我和我的同伴一起,大家沒有悲傷,當時我隱隱約約覺得他的離去中國可能會發生一些改變,我和大家一起高談寬論,一起喝了大量的啤酒,一直到深夜。那晚我們很多人都做了同一個美夢~回家。然而夢醒了我們還要再等待,這一等就是三年。1979年初,當時的中掌權者終於做了一個聰明的決定,特赦了我們這一個數量龐大的種群。我班同學49人,當時有份參與[起錨]的大約有12人左右,成功率90%,以大約1/5人數算,可見人數之多。如果當局不施以浩蕩的皇恩,永遠的把我們擺在對立的地位,我們回不了家,他們在海外就多了一個數量龐大的反對派,那對將來雙方都沒有好處。真乃百感交雜,天明前離去,難捨難離,當真恐怕這是唯一相見的機會,真恐怕運動會反覆,恐怕不久會對我們秋後算帳,更恐怕是一個陷阱。初期能回家時我與朋友都盡量爭取多回家,並且自己心中有一本賬,已回家多少次了,即使將來有反覆也可安慰自己,已經回去那麼多次了,算了吧!

俱往矣,[起錨]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對那個大時代的回憶,隨著歲月的消逝,[起錨]的往事已經在我們記憶中越來越模糊,我們這一代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也即將被那些八十後,九十後所取代。今天香港政府為了推行他們的那套[政改],竟然陰錯陽差的借用了我們當年的暗語。一時間社會上到處充滿[起錨,起錨!]的聲音,我真想問一問曾特首和他的智囊團,你們知不知道[起錨]是我們當年慘痛往事的回憶,現在反覆的叫嚷[起錨],會勾起我們這一代人對悲痛往事的回憶,會令到我們對逼使我們要[起錨]的政權重新恐懼起來,畢竟他們還是同一個政權。在這裡我建議香港政府放棄[起錨]這個口號,不妨改用[開航] ,[前進] ,[努力]等,以免雷同。

關於[起錨]往事的回憶,因時間太久,很多都遺忘了,現只能憑僅有的記憶把他寫出來,希望讓有緣看到此文的人,知道當年曾經發生過的事。也希望當年[起錨]而來的眾多的香港人,不要怕敏感,拿起筆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好讓自己的子子孫孫知道當年[起錨]的慘痛,從而令他永不再發生。

2010年6月20日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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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set at the Beach

【大逃港,自由世界的燈塔】,抉擇,紐約

回顧她的前半生,她感嘆在兩個人生的重要關頭,都幸運地作出正確抉擇,讓她的人生歷程完全改寫。如今美國大選開啟正邪之戰,她講述自己在人生關頭找尋真相的過程,希望給讀者一個借鑑,在風雲變幻的大時代背景下,每個人所面臨的選擇。

以下根據訪談資料整理,以第一人稱敘述。

下鄉後明了真相

1968年文革時我才十幾歲,那時差不多所有的老三屆(指1966年大陸「文革」爆發時在校的三屆高中學生和三屆初中學生),除了個別出身好的,其他全部趕到農村去,就是上山下鄉。

當時這種情形,我開始還認識不清楚。但是文革期間共產黨那邊也流出不少文件在外面,例如廬山會議的情形等關於共產黨內鬥的信息,諸如此類的我都蒐集了。

我下鄉以後生活非常非常辛苦,經常吃不飽,舉目無親,曾經有幾次生了疾病也沒人理我。開始我還以為只要我在農村拚命做工,與當地農民搞好關係,也不見得沒有前途,但是後來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

第一我跟農民關係好,從他們口裡面我真正知道共產黨是怎麼樣壓迫、壓榨農民,讓他們生活在最底層,把他們的工糧、餘糧,把所有種出來的東西差不多都掠奪一空。然後農民跟我說,最慘的不是「解放前」。(中共標準的宣傳是「解放前吃苦,解放後享福」)

農民跟我說,中國最慘的並不是所謂「解放前」,而是大躍進的時候沒得吃,差不多餓死。所以我才慢慢認清共產黨的本質。然後再把以前蒐集來的廬山會議文本找出來,看了才知道共產黨裡面一直都有殘酷的鬥爭,而不是他們所說的「為了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什麼共產主義生活。所以我在離開大城市到了鄉下後,才慢慢認清共產黨的本質。

第二是個人的原因,我已經非常努力,曾經由當地的農村保送我去考大學,結果考出最好的成績,但因為我的家庭關係,說我有一位親戚是基督教徒所以判刑,還有我的家庭背景是知識分子,屬於黑九類,不讓我上大學。

我如果在大陸留下去,根本一點前途沒有。加上我的戶口已經遷離廣州市到了農村,無論我偷渡成功或失敗都不會連累家人,在這種情形下我決定偷渡。

70年代偷渡高潮,用腳投票。

那時我才十幾歲,從中國的廣東經過八小時與驚濤駭浪的搏鬥,才到了香港。在這之前,我曾經第一次偷渡不成功,被抓去坐牢。出來後第二次偷渡才成功,當時的確是以生命為賭注。

那時已經是偷渡潮後期了,很多在中國邊界下放的朋友已經離開,所以我那時非常困難才到香港。到了邊界已經沒吃的,只能摘了樹葉來吃。

那真的是九死一生,但感謝上帝,我沒有被鯊魚吃掉,也沒淹死,所以最近這幾年我們香港的朋友在一個小島為逃港死難者立紀念碑,可以時時拜祭,寄託哀思,也是記錄下中共暴政帶來的苦難,我非常感謝他們做的這些事情,因為那幾十年在偷渡當中究竟死了多少人,根本沒有辦法去統計!

香港,香港人讓我永遠感恩。

剛到香港,向來少通音信的遠親、素不相識的朋友,都熱心地給予幫助,提供住所,贈送衣物和生活必需品,介紹工作,讓我很快就安頓下來。

很多人說,香港人只懂得賺錢沒有人情味,我的感覺完全不是這樣。我到了香港,香港人不光是物質上資助我們,甚至精神上也給我們很大的鼓勵。他們說,在香港餓不死人的,只要你努力就行,也沒有現在人說的什麼歧視大陸仔、大陸妹的情況,我做工時與工友的相處非常好,只要你拿出心來和他們交往,他們對你非常好,我覺得香港是一個充滿人情味,充滿同情心的社會。

香港人的確為大陸苦難的同胞提供了無私的幫助。1961年中國大饑荒時期,中南部的人說開放邊境三天,讓飢餓的老百姓自由去香港,把包袱丟給英帝國,廣東的人利用這段時間大批跑到香港,後來我聽香港的親戚說,梧桐山上全是難民。整個香港都被難民潮所牽動,很多香港人拿著麵包、飲料到梧桐山給他們吃,後來要把這些難民送回給大陸的時候,香港人就在路上攔著,為救大陸飢民躺在車前阻止遣返,那是六十年代的事情。

我是七七、七八年的時候逃到香港,我一邊讀書一邊做工,最多時曾經兼職三份工作,後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在大陸即使成績優異也不給上大學),我在香港進入大學,讀新聞系。在香港待了三年後,與先生和9個月的小孩一起移民美國,抓緊機會前往美國,遠離共產黨這個災難之源。

1970年代末香港還沒有提到九七(回歸)的問題,主要是我覺得香港離共產黨太近,還是很危險。在香港生活時,我經常半夜好像聽到電話鈴聲響,或者外面急煞車的聲音,就馬上驚醒,以為自己仍然身處大陸、大陸公安來抓我。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子孫後代,既然有移民美國的機會,就算在香港已經站穩腳跟,生活也有一些基礎,我們還是決定放棄、移民美國。

當年我是以美國移民法第七優先(即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的知識青年,以及中國歷次運動中受迫害的知識分子),獲得移民批准。

那時飛機票非常貴。來到紐約,我們身上只剩200美元,那還是香港一個親戚借給我們1,000元港幣,然後換成200美元。

到美國後,先生去餐館打工,我在家帶小孩。後來我們搬到唐人街,先生去唸書,我把小孩託付給人帶,自己也打工。經過三十幾年的奮鬥,我們有了安定的生活,非常幸福的家庭,兩個兒子都在藤校畢業,孫子一個8歲一個10歲。我最感慨的,是香港、是美國給了我這些機會。

我覺得在兩個關鍵的時刻,幸好我都選擇了正確的路,要不然以我的個性,喜歡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在中國一定沒有好下場。現在香港的情形大家也知道,共產黨已經全面接管了香港,如果我在香港的話,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下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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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漢傑】                      阿陀

記得是64年,姨婆(馬思聰岳母)把漢傑兄帶來我家跟母親拜師學畫。從此每個星期天早上漢傑都會準時夾著畫板上門,把本週的"作業"攤開請母親點評。記得多是石膏素描,也沒印像有過現場畫畫。那年代這樣私下拜師學畫的較罕見(學音樂或許多一些),母親自己要畫畫要教學運動接二連三還要下鄉勞動更有上老下小.......如果不是因為姨婆和我祖母是結拜姐妹的關係,不會收下這個學生(尤其是,很快母親就知道,漢傑的天份應該是在音樂而非繪畫上)。

當年雖說同是十三、十四歲,我是一個對野外花鳥魚蟲充滿好奇,對乒乓足球文學電影十分痴迷的活潑少年;漢傑卻更像是一位沉默寡言文弱木納的斯文書生,舉手投足會令我聯想到圓規、角尺和方程式,中規中矩,有幾分少年老成。因此,我倆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大約65年以後,也許是母親下鄉(四清)更加瀕密等原因,漢傑不再來家學畫了。

之後浩劫臨頭各自飛......

之後馬思聰事件,完全無涉的父親也不得不反複寫交代材料(父曾指給我看書桌上一尺厚的稿紙)......

之後驚聞漢傑兄投奔怒海遇溺......

之後我開始蒐集知青偷渡資料,首先想到的是漢傑兄,弱弱但勇勇的漢傑兄。我也見過蔡可夫,見過陳秉安,也聯繫上漢傑的鄰居同學......十幾年追踪,過程依然撲朔迷離。今天讀到小學老師傳來的陳秉安近作,惑解。

唯一可以補充的是:

遠行之前,漢傑曾在茶樓約見過一個蛇頭。因為心中沒底,漢傑聰明地拉了一位有經驗的同學陪同。這類帶路蛇頭時稱"盲公竹",暗中收費帶人到海邊(或邊界)。結果同學聽出蛇頭實際上只是帶客到離廣州不遠的番禺蓮花山,根本就是個騙子。當然也就沒談成。

秉安兄功德無量!!

漢傑兄天籟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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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k Ocean

【魂漂大海】

記得送你“起錨”⑴那天晚上,是1973年第一個寒流將至的晚上。入夜,風突然刮起,把大沙頭的榕樹吹得唦唦嘩嘩,江水也開始起浪,大沙頭客運站的浮台上下顛動。我有點迷信,對你說:起風了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都籌劃了好幾個月,哪能說不去就不去。我無話可說。你女朋友翠兒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你,這雲雀般的小護士今晚卻像烏梅似的沉默,從她憂傷無奈的眼神裡,我知道她極不情願你“起錨”。,今晚是不是先不走? (35年過去了,憑印象記憶,這裡所寫的,不一定是當時的原話,故不加引號,下同。)你豪氣地回答:風高夜黑,正是好時機,那能放棄!

臨上船前,你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說:我不在,翠兒有什麼事,就請你多幫忙。

那當然。自文革以來,翠兒已經和我們混得像同班同學一樣熟了,她就是我們中的一員,她的事就是你的事,也是我們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不過,你到了那邊,可不能不管她呀。說到後邊,我還忘不了打趣你。

你和傻狗、矇豬下船了。我們依著江邊的欄杆目送著載著你們的花尾渡在夜色中向東駛。走吧,我對翠兒說。你們先走,我想再呆一下。她的眼睛仍凝望著漸漸迷濛的船影。我們自然不會讓她一個人留下,也和她一樣望著那向著珠江口開去的船隻,直到它消失在黑夜裡。

三天後,不見你傳來任何消息。一個星期後,仍不見一點音訊。翠兒急了,跑到我家來問。自然我沒有任何信息給她。他會不會把信只寄到他家裡?我說。我到他家裡問過了,沒有收到他的信。她說。他這次是瞞著他媽媽起的,只說回生產隊。說能到達,就告訴他媽媽,若失敗,就什麼也不說。臨走時,她一再叮囑我:一有他的消息,說打電話到醫院找她。

兩個星期後,翠兒來我家說:可能被釘格⑵了。她的神情並不憂傷,甚至帶點兒輕快。你曾經跟我說過,翠兒一開始就不贊成你督卒⑶,她說,她每月可以給你寄伙食,她有能力養活你。可是,堂堂一個男子漢,你怎麼能讓女朋友養活自己呢!你一天賺的工分,還不足以買一張寄信回廣州的郵票,僅靠誠實的勞動,你實在無法養活自己,你才走此路的呀。翠兒勸你把希望寄託在招工、補送上大學上,但你說,那是出身好、或有背景人的事,作為敢頂撞隊長的你,即使全隊知青都走光了,恐怕也輪不上你。翠儿知道你的牛脾氣,就不以此為理由了,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是:你走了,我怎麼辦?你鄭重地向她作出莊嚴的保證:到了香港,就落力賺錢,錢一夠,就交給那邊的蛇頭⑷,用船把你只旱鴨子運過去。翠兒無話可說了,只好讓你走你想走的路,但她的內心,估計是無可奈何的,所以你上次被反解回來,她頗高興地請我們吃大餐,為你洗塵壓驚。

真正使翠兒害怕的,是她得到矇豬被反解回生產隊批鬥的消息。一下班,她連飯也吃就跑到我家裡來。那時,家裡正開飯,請她吃了飯再說也不肯,我只讓她進我房裡。

這回壞了,他可能出事了。矇豬是同他一個生產隊的,有什麼道理矇豬被反解,而他逃脫了?她白裡透紅的臉色,近來日漸變得蒼白。

也許,他福大命大,真的逃脫了呢?我反問。

好吧,就算他不被巡邏艇發現,僥倖過去了,為什麼至今不來信?

也許,他被外國船救起,到外國去了。

黃X源,你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就算他被外船救起,快一個月了,也該有音訊了吧?

我一時無言以對。

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沒了;二是到達了,卻對我隱瞞。除了這兩點,還有其他解釋嗎?別看翠兒嬌小玲瓏,說起話來卻是咄咄逼人的。

開玩笑,他到了,怎麼可能瞞你呢?我不以為然地說。

說不定,你也和他一起合謀來騙我!說著,她眼淚汪汪的瞅著我。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我想,此刻她的心情一定萬分痛苦和復雜,她一定希望在我的表情和語言中看到什麼“合謀”隱瞞她的破綻。可是,我真的沒有什麼隱瞞她的,就直來直去、實話實說地對她說:

你的想像力比我還豐富呢,你怎麼會想出我們合謀騙你呢?

也許,我越誠實她越認為我裝假,也許,我的苦笑令她越加懷疑。她顯然平靜了下來,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跟著振振有詞地說道:他不想我去嘛,他不想我冒險嘛,他臨走時的承諾,都是騙我的!

此時此刻,我隱約明白她內心的意向了:她寧肯相信他不遵守諾言,也不願意想到他真的死去。轉眼間,我也變得複雜了——是故意誘導她往她願意的方向想呢,還是極力說明我們沒有設局瞞她?無論如何,我不能太殘酷,我能殘酷地面對現實,一個初戀的癡情少女,能承受永遠失去情人的痛苦嗎?我同意她二者必居其一的推斷,他最大的可能性是魂漂大海。讓她的痛苦有一個緩沖和過度吧,於是,裝得輕描淡寫地說:

我餓了,我們到外邊吃點東西,邊吃邊談。

這次談話沒有結論。半個月後,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

天源:

您好!

我常常在噩夢中醒來,再無法入睡,今夜我索性爬起來,給您寫信。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那麼固執認為你們串同起來瞞我了,因為我每次見到他的媽媽,她都很平靜,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只說這懶鬼很久沒來信了,問我有沒有收到他的信,有沒有說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本來她準備寄點錢給他的,可是給阿弟交了學費後,手頭又緊了。我連忙騙她說:“他生產隊最近預支了一些分紅,不必擔心。”看樣子,她連兒子“起錨”了,她還不知道!一想這裡,我就心如刀割,如果他真的不能回來,我將如何向他媽媽交待呢?

如今,我太后悔讓他走出這一步了。如果他第二鑊⑸歸來,我拼命反對,或許他不會有第三鑊。但誰能料到有今日呢?在我們所認識的卒友⑹當中,要么成功,要么失敗,沒有聽說過誰不能回來的,難道他是最悲慘的一個?

一直令我無法硬起心腸來反對他督卒的,是我第一次到博羅探望他時的感受。我來了,他只能端出一碗沒油水的大白菜招待我,他要開我給他帶去的鯪魚罐頭,我立即制止,那些罐頭還是留給他慢慢吃吧。即使白菜也不是時時都能吃上,青菜接不上,就只能吃醃的鹹菜。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挨到盡頭的日子呀,換上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春節將至,一切都無法再隱瞞,無論對我,對他媽媽,真相都要大白。幾乎沒有知青不回家過年的,格仔也要清場了。能回來的都會回來,到春節還不見他的音訊,那他就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寫不下去了,上帝保佑,讓奇蹟出現吧!

我至今還保存她的許多信。這信上有幾處字跡模糊,可能是被淚水濕化了。

春節,依然不見你回來,也沒有任何有關你的音訊。翠兒不敢面對你媽,只如實告訴你弟,關於你的去向。從初一開始,翠兒便大病一場。她不吃藥,也不打針,她說,她想隨你而去。後來,我們找到她衛生院的好友,她的同事背著家庭藥箱⑺,硬給她開藥、打針。直到節後,她才慢慢恢復過來。她的眼睛因消瘦而顯得大了,自從你走後,再沒有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

此後,她不停地給我地給我寫信,不停地訴說著對你的回憶與思念。讀多了,我竟然萌生妒忌:若是我的女朋友像她這般癡情就好了。

除了對你的思念,更多的是不斷的自責,她老是抱怨自己不該讓你上路。最令我吃驚和不安的是,她竟然在信上說:“當然,眼淚不能召他歸來,但眼淚可以沖涮我內心的苦。若他有靈魂,我願伴隨著這幽魂度日。”

一個人願意“伴隨著幽魂度日”,那是極端憂傷、絕望的事。在人的情感中,有那一種情感能比初戀更令人入心入肺的呢?她像深秋藍透了的天,像朝霞裡燃燒的雲,又像湖畔上的一場初雪,是叫人永遠難以忘懷的。語言有時非常強大有力,有時卻軟弱得連淡淡的傷感也化解不了,對於一個精神臨近崩潰的人,更是無能為力。我使混身解數給她回信,卻惹來更多的離人愁緒。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唯有聽天由命,等待時間去化解吧。

這一年很邁長。我最欣慰的是,她還能如常上班。年底,我們班同學祚招工回廣州了,分配在電車公司工作。他和翠兒也很熟,於是一個切實幫助翠兒解脫的“陰謀”便在我心裡醞釀。我第一步是請他們看電影,

開始三個人一起看,她坐中間,我與祚分坐兩邊。接著,祚坐她身邊,我坐在祚旁邊。再接著,我就臨時找藉口不去,讓他倆人看。可惜那時的電影太少,看完《創業》、《金姬與銀姬的命運》之後,就只能看樣板戲了。就這樣,我總算把他們湊到一起了。

好事多磨,1979年元旦他們才結婚。第二年,生了個胖小子。現在他們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出來工作了。我也終於可以告慰你在天之靈了。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麼,我們全都被你耍了。你究竟是失踪者還是亡魂,至今誰也不敢肯定。


⑴起錨:廣州術語,指啟程偷渡香港。

⑵格:挽留所;釘格:關進拘留所。

⑶督卒:偷渡。

⑷蛇頭:專門幫人偷渡的人。

⑸鑊:次,回。

⑹卒友:督卒的朋友。

⑺那時代時興“家床”,即在患者家庭設病床,醫生、護士上門治療。

逃港故事集冊: Text
Rock in Sand

【阿爸带我逃港】

本人是43歲的父親帶著偷渡,一次成功。

我父親是中學老師。父親早年從廣州二中畢業。因爲做學生時參加過三青團, 文革中被打成 "歷史反革命" 遭批鬥,被趕下鄉,受盡折磨.....。走投無路之下,父親決定偷渡。這很冒險, 因爲如被抓住就是大罪。

當時我應該上初中了,但出身不好,被指是黑七類的後代,受盡歧視。寧願休學在家,也不願返學。某日阿爸對我講:你到16歲很快會被要求落鄉,不如跟我一起偷渡吧。

七四年識得一個當地農民答應帶路。於是我們父女二人,農民夫妻二人及另一本土人,共五人結伴走惠州東線,預計7天可以走到水邊。結果長途跋涉,夜行曉躲,走了十天才到達水邊。當晚我們避開邊防巡洋艦的探射燈,等到晚上九點後沒有動靜才敢下水。不料下水後遇狂風大雨,帶水的鄉下人一落水就暈,不辨方向。 幸好五個人綁在一起沒衝散。水流湍急,不可抗拒,只有任水漂流。天亮七點,衝到接近一孤島。白浪滔天,眼看就要被大海吞掉,心想今生必死無葬身之地!我父親看到此情此景鼓勵我們要鎮定,大家一起瞧向這個孤島游去,幾經掙扎,我們終於爬上一荒蕪人煙的孤島, 不知是中界是英界,身上的乾糧已全部被海水衝走,餓到全身發軟,眼看就要渴死餓死。下午四點隻軍船駛來,廣東話問有無人受傷? 原來是香港水警。事後才知是他們的雷達探測器探到島上有人,而以前曾有多名偷渡者餓死在此島,故前來查看。

水警船接載我們五人,足足往回駛了一個半鐘才抵香港碼頭,方知被衝有多遠, 再下去就是太平洋了。真是運氣!

4年後,我申請辦難民到了美國,開始我奮鬥的新生。

七年後我申請父母親來美國,一起享受自由的生活。

附小詩一首:

                       偷渡客

              知青不怕歲月艱,

              跨山越水闖雄關。

              飛身敢向邊防撲,

              何懼槍林惡犬攔?

              崎嶇跋涉懸崖峭,

              浪白鯊頭險生還。

              願將吾身投怒海,

              爲拼自由改新顏。                 

(Agnes口述。2022年6月20日 阿陀記録)

逃港故事集冊: Text

楊翰華

1947. 8. 15   ---   1970. 11

天蒼蒼,野茫茫,

一息尚存,永不相忘。

眾兄弟姊妹祭

楊翰華罹難于1970年大鵬灣冰冷徹骨的海濤中,時年23歲。

逃港故事集冊: Testimonial
Lanterns

【憶念兄長翰華   200611 脫稿】

每年五月一日,是港粵兩地“卒友”自發性集結到大鵬灣岸邊拜祭當年因逃亡遇難的亡魂,悼念憾然離去的親人朋友。參與活動的友人發送過來的活動視頻及記念文稿,內有一篇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的悼文並付有一幀照片。當凝望着照片中劍眉星目,棱角英偉的林哥時,正是音容宛在,身伴海眠,心坎中不禁一陣陣刻骨銘心的刺痛,久經不息。林哥:安息吧!得您在天英靈的庇佑,恰如您的初心覓求,夙願,我們楊氏一門經巳脫離苦境,遠離暴政,並遷居於自由、民主之邦,從此安居樂業,富足安逸。

三哥瓊林,又名翰華,出生於1947年中秋之夜。我是四弟,自小就如跟屁蟲一般,跟著兄長共同進退。孩童時代,頑皮好動。我們時宜到水塘捉蝌蚪小魚,到臘德村捉蟋蟀,有時又到東較場踼足球,玩兵捉賊遊戲。每逢有球賽,就會在場館門外乞求進場的觀眾攜帶進場看免費球賽,間中又聯同表弟應樑一同到白雲山尋幽探險,到越秀山,黃花崗公園嘻戲玩樂……總之,貧窮人家孩子自會有五花八門的遊戲,不用花錢亦玩个不亦樂乎。但亦有痛苦犯錯的花絮,記得有次我們哥俩,帶同六妹,七弟到市郊割草(飼養葵鼠、白兔),途經楊基村,因口渴飢餓,到路邊田地裡偷摘幾個黃瓜,怎知被農夫捉個正着,綁成一串排隊遊街,並帶回生產隊禁閉于黑房,直到黃昏才釋放。當晚深夜,東窗事發,被嚴父從睡夢中提起,一頓“藤條摳豬肉”,皮肉之苦,慘痛教訓。

林哥自小愛護弟妹。記憶中,從未有過以大欺小,爭霸弟妹玩具的所為。反之,每當有街童欺淩,他定必挺身而出,全力抗爭,捍衛弟妹。

1960年,林哥考入市40中學,性格變為文靜好學。他視野開闊,懂得凡事思考;喜好多元化:琴棋書畫,球類運動,樣樣皆涉獵。他最喜閱讀,經常帶我一起到中山圖書館看書。一去終日,留連忘返。

家裡的小閣樓,是他自修的小天地,拉小提琴、畫水墨畫、習書法,每事堅毅不捨,無師自通,務求盡善盡美,沉迷至不知晝夜,足不出門。

記得在1963~64年間.我與林哥仍在40中就讀……晚上,如似上班,總要到東川路工人俱樂部猜燈謎。在那結識了一群謎友,彼此切磋交流,從猜燈謎中獲益良多。由天文地理到歷史典故,詩詞歌賦,名人雅仕……要各類的知識都要有所認識才能猜謎中的。由於我學識淺薄,多數只能做傍觀者,但林哥就犀利咯!每晚都能中的獲獎(每中一謎,奬入場卷一張),所以我們永遠都免費進場,幾乎是謎壇的台柱。我們在那渡過不少歡樂時光。

林哥他聰明好学,各科目成績優異。他文采飛揚,他的文稿曾多次在校刊上登載作範文。唯獨外語一科,因學的是俄文,認為學無所用而放棄。但在畢業前一個月他下了苦功,把俄語的字母,詞句語法寫在紙條,再四處貼在當眼的牆壁上,以便隨時可閱讀溫習,以幾十天時間攻讀了三個學年的課程,終於以優良成積獲取畢業證書。

當時極權政策奉行:以階級成份為先,高考存在“𣎴宜錄取”政策,我們身為黑七類子女深受歧視,以致雖然成績優異,但却事與願違,連續兩年升學考都榜上無名,自始失學在家,並被剝奪參加工作機會。賦閑在家期間,林哥并無自暴自棄,繼續讀書寫畫。他跟大姐學會裁剪衣服,協助家庭谋取生活開銷。

1965年,全國展開強制性上山下鄉運動,街道居委點名要二姐下鄉。因二姐體弱,更兼她在家車缝衣服,是家庭生計的主要支柱,林哥為了家庭義無反顧,自動請纓隻身代二姐下鄉務農。

1968年,暴君發動禍國殃民的文革,利用紅衛兵剷除異己功成後,卑鄙地“卸磨殺驢”。為了安置成千上萬罷課造反的學生,把他們誘騙驅趕到山鄉僻野处自生自滅,於是展開了更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我們作為黑七類子女,無權抗拒,於是,林哥又四處奔走,申請辦理把我們姐弟妹四人安置在與他下鄉處附近,但求便於互相照應。期間,常噓寒問暖,相濡以沫,關懷備至!

1969年,年邁的雙親被勒令下鄉改造、疏散,於是帶同年幼的八妹九弟輟學到偏遠貧脊的海豐縣山村落戶。他們一老一幼,完全沒有勞動力.生活捉襟見肘,全賴大姐在廣州每月匯的二十元維持生活。自始,我們大好家庭支離破碎,各散東西。

林哥,自小就是個明事理,懂思考,凡事勇于擔載的男子漢。眼看著當初,父慈子孝,天倫融洽,衣食豐裕的小康之家驟然破碎,加上.在極權暴政治理之下,慈父因信仰而被治罪,拘禁勞役……冠以黑七份子,無時無刻遭受批鬥,家人被打入社會最底層,永遠被歧視欺壓,並剝奪了升學就業的機會,沒有基本尊嚴,沒有自由,為人子女,哀哀父母,未報劬勞⋯⋯,再看自己,正當黃金歲月、青春年華,本應建功立業,展示抱負,卻只能屈身於村野瘦田內庸庸碌碌。蹉跎歲月,春去秋來,何時才是盡頭?

某夜,林哥與我在被窩內偷聽到“美國之音”及“澳門綠邨電台”廣播,開始對鐵幕外的自由世界有所了解及憧憬。當地人民自由民主,生活富足、安居樂業,相較於國內,簡直差若雲泥,於是嚮往追尋之心開始萌芽。

1970年,林哥收到好友李勛华,梁巨齡相繼避秦成功,登陸彼岸的消息。好消息轉來,除了對好友的祝福及羨慕外,更激發了本已萌動的鴻鵠之志。正如他最信奉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棄。”欲要改變命運,要幫助家人脫貧,定要衝出籠牢.投奔自由之邦。

立志已決,即座言起行。林哥匯同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在陳耀雄的協助下,由惠陽冷水坑岀發,一路翻山越嶺,餐風露宿,克服了重重的艱難險阻,終於抵達深圳大梅沙海邊。但見風高浪急天寒水冷(當時是深秋季節),兼且經過十天的艱辛歷程,疲憊不堪,但眺望到自由彼岸的燈光,他們犹似“飛蛾撲火”,義無返顧地投撲到茫茫大海中。無情的海水冰冷刺骨,疲憊的體能經巳透支到極限(據其中一被捕返者敘述)四人長時間浸在冰寒的海水中,四肢已僵硬如殆,力氣耗盡,只能隨浪漂浮。一人漂往北被捕捉,一往南漂幸運被救抵港,可鄰的林哥及另一友人隨怒濤而去,不知所終。正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家人涙滿襟”。噩訊傳來,闔家泣涕如雨,悲痛欲絕。嚴父老淚縱橫,更自責內疚,深悔當年一念之差,錯判形勢,改變了舉家南遷的初衷,累及妻兒陷于水深火熱之中。悲傷之餘,又覺能生養林哥這孩兒,自小聰明睿智,知書識禮,對家庭敬老慈幼,克勤克儉,勇於承擔;對身䧟困境,沒思棄怠,堅毅執着,為達抱負理想,不惜以生命相搏,換取自由。有此出類拔萃孩兒,夫復何求?

林哥,你捨身取義,猶若一支耀眼的洋燭,燃燒了自身,卻在漆黑的寒夜中發放亮光,激勵庇護我們奔赴理想的伊甸園⋯⋯。

每年,月圓之夜(林哥誕辰日)我們定必仰望着一輪皎潔的明月,一注清香,默默地憶念着:林哥呀!您在天之靈,一路好走!祈盼我們來生再續兄弟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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