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喪"沙家濱"】
在第二碑最新徵集的名單中,5號鄧志華是廣州一間工廠的科室人員,因爲父親早年參加過國民黨空軍,自己又是"臭老九"(知識分子),黑七類,文革中日子很不好過。一九七三年十月,年屆四十,已人到中年的鄧志華毅然決定逃港。
當時鄧志華選擇和二十出頭的知青趙某搭檔,因爲:趙某是自己弟弟的好友,人可靠;下鄉落戶東莞樟木頭,地點好;更有一定經驗......前次趙和鄧弟兩人一起上路,鄧弟成功了,趙只是運氣不好,功敗垂成被"撈湯丸"。
然而人和、地利不如天算,二人上路第四天,遇上十二級颱風。
將近半個世紀後,趙某回憶起那場恐怖的暴風雨還心有餘悸:"幾日幾夜整個人浸在雨水中,皮膚浸到發白,幾乎整層皮脫落......實在頂不住了,加上我又在山坑跌傷腳,鄧志華也發病,雖然已經捱到風尾,到達寶安邊境交界地區,兩個人還是決定投降。"
清溪收監後趙某體力透支,已反應遲緩。鄧志華情況更糟,一直叫肚痛,趙爲了照顧他,沒有交代自己是下鄉東莞的知青,而是用假名"報流"家鄉新會,次日得以陪同鄧一起被轉送到人稱"沙家濱"的廣州沙河收容所。
關入“沙家濱”的第二晚,鄧志華非常痛苦,慘叫聲不絕,後來連眨眼都毋力氣啦。趙向看守求救,看守不予理睬,只敷衍説明天會通知家人。
天亮,發現鄧志華已靠牆坐著僵硬死去多時。死因是胃出血。如果搶救及時,入院輸血應該不致於喪命。
第二天,"沙家濱"開大會,會上宣佈鄧志華"死有餘辜"。
之後趙某被當作新會農民轉送回新會關押。由於當地一般對偷渡農民看守不嚴,趙某得以利用外出勞動的機會逃脫,並在第一時間趕往江門醫院找時任外科主任的大哥,及時注射了盤尼西林,在皮膚潰爛開始感染化膿的危險時刻幸運撿回一命......
(阿陀據2022年8月電話訪談趙x新記録整理。經被訪人過目。)

【阿爸带我逃港】
本人是43歲的父親帶著偷渡,一次成功。
我父親是中學老師。父親早年從廣州二中畢業。因爲做學生時參加過三青團, 文革中被打成 "歷史反革命" 遭批鬥,被趕下鄉,受盡折磨.....。走投無路之下,父親決定偷渡。這很冒險, 因爲如被抓住就是大罪。
當時我應該上初中了,但出身不好,被指是黑七類的後代,受盡歧視。寧願休學在家,也不願返學。某日阿爸對我講:你到16歲很快會被要求落鄉,不如跟我一起偷渡吧。
七四年識得一個當地農民答應帶路。於是我們父女二人,農民夫妻二人及另一本土人,共五人結伴走惠州東線,預計7天可以走到水邊。結果長途跋涉,夜行曉躲,走了十天才到達水邊。當晚我們避開邊防巡洋艦的探射燈,等到晚上九點後沒有動靜才敢下水。不料下水後遇狂風大雨,帶水的鄉下人一落水就暈,不辨方向。 幸好五個人綁在一起沒衝散。水流湍急,不可抗拒,只有任水漂流。天亮七點,衝到接近一孤島。白浪滔天,眼看就要被大海吞掉,心想今生必死無葬身之地!我父親看到此情此景鼓勵我們要鎮定,大家一起瞧向這個孤島游去,幾經掙扎,我們終於爬上一荒蕪人煙的孤島, 不知是中界是英界,身上的乾糧已全部被海水衝走,餓到全身發軟,眼看就要渴死餓死。下午四點隻軍船駛來,廣東話問有無人受傷? 原來是香港水警。事後才知是他們的雷達探測器探到島上有人,而以前曾有多名偷渡者餓死在此島,故前來查看。
水警船接載我們五人,足足往回駛了一個半鐘才抵香港碼頭,方知被衝有多遠, 再下去就是太平洋了。真是運氣!
4年後,我申請辦難民到了美國,開始我奮鬥的新生。
七年後我申請父母親來美國,一起享受自由的生活。
附小詩一首:
偷渡客
知青不怕歲月艱,
跨山越水闖雄關。
飛身敢向邊防撲,
何懼槍林惡犬攔?
崎嶇跋涉懸崖峭,
浪白鯊頭險生還。
願將吾身投怒海,
爲拼自由改新顏。
(Agnes口述。2022年6月20日 阿陀記録)

楊翰華
1947. 8. 15 --- 1970. 11
天蒼蒼,野茫茫,
一息尚存,永不相忘。
眾兄弟姊妹祭
楊翰華罹難于1970年大鵬灣冰冷徹骨的海濤中,時年23歲。

【憶念兄長翰華 200611 脫稿】
每年五月一日,是港粵兩地“卒友”自發性集結到大鵬灣岸邊拜祭當年因逃亡遇難的亡魂,悼念憾然離去的親人朋友。參與活動的友人發送過來的活動視頻及記念文稿,內有一篇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的悼文並付有一幀照片。當凝望着照片中劍眉星目,棱角英偉的林哥時,正是音容宛在,身伴海眠,心坎中不禁一陣陣刻骨銘心的刺痛,久經不息。林哥:安息吧!得您在天英靈的庇佑,恰如您的初心覓求,夙願,我們楊氏一門經巳脫離苦境,遠離暴政,並遷居於自由、民主之邦,從此安居樂業,富足安逸。
三哥瓊林,又名翰華,出生於1947年中秋之夜。我是四弟,自小就如跟屁蟲一般,跟著兄長共同進退。孩童時代,頑皮好動。我們時宜到水塘捉蝌蚪小魚,到臘德村捉蟋蟀,有時又到東較場踼足球,玩兵捉賊遊戲。每逢有球賽,就會在場館門外乞求進場的觀眾攜帶進場看免費球賽,間中又聯同表弟應樑一同到白雲山尋幽探險,到越秀山,黃花崗公園嘻戲玩樂……總之,貧窮人家孩子自會有五花八門的遊戲,不用花錢亦玩个不亦樂乎。但亦有痛苦犯錯的花絮,記得有次我們哥俩,帶同六妹,七弟到市郊割草(飼養葵鼠、白兔),途經楊基村,因口渴飢餓,到路邊田地裡偷摘幾個黃瓜,怎知被農夫捉個正着,綁成一串排隊遊街,並帶回生產隊禁閉于黑房,直到黃昏才釋放。當晚深夜,東窗事發,被嚴父從睡夢中提起,一頓“藤條摳豬肉”,皮肉之苦,慘痛教訓。
林哥自小愛護弟妹。記憶中,從未有過以大欺小,爭霸弟妹玩具的所為。反之,每當有街童欺淩,他定必挺身而出,全力抗爭,捍衛弟妹。
1960年,林哥考入市40中學,性格變為文靜好學。他視野開闊,懂得凡事思考;喜好多元化:琴棋書畫,球類運動,樣樣皆涉獵。他最喜閱讀,經常帶我一起到中山圖書館看書。一去終日,留連忘返。
家裡的小閣樓,是他自修的小天地,拉小提琴、畫水墨畫、習書法,每事堅毅不捨,無師自通,務求盡善盡美,沉迷至不知晝夜,足不出門。
記得在1963~64年間.我與林哥仍在40中就讀……晚上,如似上班,總要到東川路工人俱樂部猜燈謎。在那結識了一群謎友,彼此切磋交流,從猜燈謎中獲益良多。由天文地理到歷史典故,詩詞歌賦,名人雅仕……要各類的知識都要有所認識才能猜謎中的。由於我學識淺薄,多數只能做傍觀者,但林哥就犀利咯!每晚都能中的獲獎(每中一謎,奬入場卷一張),所以我們永遠都免費進場,幾乎是謎壇的台柱。我們在那渡過不少歡樂時光。
林哥他聰明好学,各科目成績優異。他文采飛揚,他的文稿曾多次在校刊上登載作範文。唯獨外語一科,因學的是俄文,認為學無所用而放棄。但在畢業前一個月他下了苦功,把俄語的字母,詞句語法寫在紙條,再四處貼在當眼的牆壁上,以便隨時可閱讀溫習,以幾十天時間攻讀了三個學年的課程,終於以優良成積獲取畢業證書。
當時極權政策奉行:以階級成份為先,高考存在“𣎴宜錄取”政策,我們身為黑七類子女深受歧視,以致雖然成績優異,但却事與願違,連續兩年升學考都榜上無名,自始失學在家,並被剝奪參加工作機會。賦閑在家期間,林哥并無自暴自棄,繼續讀書寫畫。他跟大姐學會裁剪衣服,協助家庭谋取生活開銷。
1965年,全國展開強制性上山下鄉運動,街道居委點名要二姐下鄉。因二姐體弱,更兼她在家車缝衣服,是家庭生計的主要支柱,林哥為了家庭義無反顧,自動請纓隻身代二姐下鄉務農。
1968年,暴君發動禍國殃民的文革,利用紅衛兵剷除異己功成後,卑鄙地“卸磨殺驢”。為了安置成千上萬罷課造反的學生,把他們誘騙驅趕到山鄉僻野处自生自滅,於是展開了更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我們作為黑七類子女,無權抗拒,於是,林哥又四處奔走,申請辦理把我們姐弟妹四人安置在與他下鄉處附近,但求便於互相照應。期間,常噓寒問暖,相濡以沫,關懷備至!
1969年,年邁的雙親被勒令下鄉改造、疏散,於是帶同年幼的八妹九弟輟學到偏遠貧脊的海豐縣山村落戶。他們一老一幼,完全沒有勞動力.生活捉襟見肘,全賴大姐在廣州每月匯的二十元維持生活。自始,我們大好家庭支離破碎,各散東西。
林哥,自小就是個明事理,懂思考,凡事勇于擔載的男子漢。眼看著當初,父慈子孝,天倫融洽,衣食豐裕的小康之家驟然破碎,加上.在極權暴政治理之下,慈父因信仰而被治罪,拘禁勞役……冠以黑七份子,無時無刻遭受批鬥,家人被打入社會最底層,永遠被歧視欺壓,並剝奪了升學就業的機會,沒有基本尊嚴,沒有自由,為人子女,哀哀父母,未報劬勞⋯⋯,再看自己,正當黃金歲月、青春年華,本應建功立業,展示抱負,卻只能屈身於村野瘦田內庸庸碌碌。蹉跎歲月,春去秋來,何時才是盡頭?
某夜,林哥與我在被窩內偷聽到“美國之音”及“澳門綠邨電台”廣播,開始對鐵幕外的自由世界有所了解及憧憬。當地人民自由民主,生活富足、安居樂業,相較於國內,簡直差若雲泥,於是嚮往追尋之心開始萌芽。
1970年,林哥收到好友李勛华,梁巨齡相繼避秦成功,登陸彼岸的消息。好消息轉來,除了對好友的祝福及羨慕外,更激發了本已萌動的鴻鵠之志。正如他最信奉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棄。”欲要改變命運,要幫助家人脫貧,定要衝出籠牢.投奔自由之邦。
立志已決,即座言起行。林哥匯同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在陳耀雄的協助下,由惠陽冷水坑岀發,一路翻山越嶺,餐風露宿,克服了重重的艱難險阻,終於抵達深圳大梅沙海邊。但見風高浪急天寒水冷(當時是深秋季節),兼且經過十天的艱辛歷程,疲憊不堪,但眺望到自由彼岸的燈光,他們犹似“飛蛾撲火”,義無返顧地投撲到茫茫大海中。無情的海水冰冷刺骨,疲憊的體能經巳透支到極限(據其中一被捕返者敘述)四人長時間浸在冰寒的海水中,四肢已僵硬如殆,力氣耗盡,只能隨浪漂浮。一人漂往北被捕捉,一往南漂幸運被救抵港,可鄰的林哥及另一友人隨怒濤而去,不知所終。正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家人涙滿襟”。噩訊傳來,闔家泣涕如雨,悲痛欲絕。嚴父老淚縱橫,更自責內疚,深悔當年一念之差,錯判形勢,改變了舉家南遷的初衷,累及妻兒陷于水深火熱之中。悲傷之餘,又覺能生養林哥這孩兒,自小聰明睿智,知書識禮,對家庭敬老慈幼,克勤克儉,勇於承擔;對身䧟困境,沒思棄怠,堅毅執着,為達抱負理想,不惜以生命相搏,換取自由。有此出類拔萃孩兒,夫復何求?
林哥,你捨身取義,猶若一支耀眼的洋燭,燃燒了自身,卻在漆黑的寒夜中發放亮光,激勵庇護我們奔赴理想的伊甸園⋯⋯。
每年,月圓之夜(林哥誕辰日)我們定必仰望着一輪皎潔的明月,一注清香,默默地憶念着:林哥呀!您在天之靈,一路好走!祈盼我們來生再續兄弟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