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鵬灣的悲歌】
- 記聶家兄弟和他們身後的破碎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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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氏兄弟的父親是廣州鐵路局的工程師。 57年反右時打成“極右”,發配到青海修蘭新鐵路。那裡生活條件極為艱苦。據曾前往探視三毛母親說,鍋子裡常煮野菜吃。父親後來死在青海。
聶家四兄弟:長子見田(據其母親說生他的時候夢見有田);次子於湘(生於湖南);三子旋東,(生於廣東)。四子子羊(生於廣州)。插隊東莞樟木頭因偷渡殞命大鵬灣的是於湘和旋東兄弟(因旋東排行老三,自小就被父母、兄弟、鄰居、同學叫做“三毛”,鐵中知青也不例外。本文均以此稱之)。
1968年11月,「高中畢業」的哥哥於湘和「國中畢業」的弟弟三毛,與五十多名廣州鐵中知青一起,插隊落戶來到東莞縣樟木頭公社。但兩兄弟並不分配在同一大隊。
於湘被分配到離公社較近的樟洋大隊。相對其他大隊而言,這個大隊生產條件和生活環境較好,分紅也較高。在同學和老師的眼裡,於湘自幼就是個勤奮好學、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是鐵中足球隊隊長。有同學回憶,當年學校組織下鄉參加農忙勞動,在點著汽燈照明的聯歡會上,他一曲男聲獨唱《我為祖國獻石油》,贏得同學和當地農民的喝采!他在初升時,未聽老師建議,執意要考華附,結果名落孫山。個中原因當然不是成績不好。一年後,他再參加考試,鐵中依然錄取了他。只不過沒想到,光是只讀了不到一年的高一,就文革爆發,停課「鬧革命」;就「接受再教育」上山下鄉。
下鄉後,他勞動比較勤𡘊,喜歡和老農民聊天,在同村六個知青中,是最早學會講客家話的。和本村青年仔也合得來,每天晚餐後,青年仔都喜歡到他的住屋聊天。平時他還很熱心地幫村裡的小孩理髮。在當地農民的眼裡,他是個知書達理,安分守己,不敢調皮搗蛋的「廣州仔」。
三毛則分到筆者所在的、距離公社所在地有十多里遠的豐門大隊。大隊各生產隊挨著一條沙土路面的惠(州)樟(木頭)公路,沿途分佈在兩邊的山坡上。相較於其他大隊而言,整個大隊的生產水準較低,生活條件也較差。而三毛所在的依嶺生產隊又是豐門大隊較差的,記得有一年分紅,十個工分才幾分錢,剛好夠買一張郵票。
當地農民幾乎家家都有港澳關係,都有親人在六十年代初年偷渡到香港打工。因此,當地「貧下中農」對逃港現象見怪不怪,有時在山頭遇見藏匿的偷渡客睜一眼閉一眼。甚至遇有討吃的偷渡客,還會遞上一條番薯。
事實上,三毛偷渡大鵬灣前,曾獨自一人偷渡過一次,沒有成功,被抓回在樟木頭收容站關了一陣子才放回。
據知情者-我同村的另一知青湯孟衡(他和三毛是發小,小學到國中都是同班同學)回憶,導致三毛產生偷渡念頭的,是這麼一件事:
三毛身高將近一公尺八,挺拔硬朗,身手敏捷,國中起就是學校籃球場上的健兒。下鄉後,公社舉行籃球賽,有時也會嶄露頭角。他不知從哪裡聽到消息,說海南建設兵團要招收籃球運動員。出於轉變生存環境,改變身份,成為兵團戰士的想法,他和樟木頭公社另一名也是籃球高手的鐵中知青、高二年級的謝書聖一道,跑到海南應試。
據謝書聖回憶;1971年8月,他兩人結伴跑到海南屯昌縣的兵團六師打籃球。因該師政委說他倆“出身非紅五類,表現也不好”,結果兩人都沒選上,於是悻悻然回穗了!此行連路程來回,也就四、五天時間。但對三毛打擊很大。
湯回憶說,從海南迴來後,三毛情緒極度低落,覺得出路渺茫。於是鋌而走險,事先沒告知任何人,也無與哥哥於湘商量,獨自一人踏上險途。結果被抓。先關進樟木頭收容站,然後轉送到東莞拘留所,關了一段時間,整個人因餓瘦得皮包骨。放出後在哥哥樟洋住處休息了幾天,才回豐門。
知悉三毛回來後,湯曾到依嶺生產隊看過他。湯回憶說,那天正巧有一隻誤入其住處的公雞,他順手抓住,把雞脖子一擰,帶到三毛處,煲了一鍋雞湯,兩人喝個精光。三毛看起來極度疲憊,身體虛弱,精神萎靡不振,不願說話,對偷渡過程和在收容站的情況以及今後打算隻字不提。後來,湯招工回穗辦手續一段時間,再回豐門後才得知,三毛兄弟「二板」了。湯的招工文件註明的時間1972年3月。據此推算,聶氏兄弟一起偷渡應該是在1971年10月之後、1972年3月之前這段時間。
幾十年來,關於聶氏兄弟偷渡的故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直到2018年11月9日,廣州鐵中東莞知青上山下鄉五十週年聚會時,筆者遇到從美國回來參加活動的朱敬賢同學,才從他口中了解一些情況。這或許是最接近事實真相當事人的回憶。
朱原是初二學生,下鄉時和於湘分在同一生產隊,兩人住在同一間屋。他說,於湘做事很縝密。他和三毛的“二板”,事先沒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廣州家中的母親和弟弟。朱之所以了解一些情況,是因為三毛兄弟和同大隊的另一對廣州下鄉的「社會青年」(這是鐵中知青對由街道分配下鄉知青的稱呼)原計劃帶他一起行動。這對社會青年,男的叫謝錦春,另一個是他的女友。他倆是64年就下鄉的老知青,很多鐵中知青都認識。但接近出發時,謝對三毛兄弟說,還是不要帶朱一起去,人多目標大,而且朱年紀小,不知能不能挨得住。朱對我說,他們行動時我回廣州探親了。幸虧沒跟著去,保住一條小命。 (朱後來偷渡成功,在港幹到退休後,隨子女定居美國)。
隔了一段時間,朱一直沒有收到三毛兄弟的音訊,卻見到了謝錦春。謝告知,他們已經抵達大鵬灣海邊,想下水時恰遇颱風來臨。見風高浪急,謝二人退縮,沒有下水。而三毛兄弟卻義無反顧,執意繼續下海,往香港方向游去。謝二人只得折返。不過,他倆後來再次偷渡成功,只是與朱等鐵中知青失去了聯繫。
沒想到的是,再隔了一段時間,有寶安縣大鵬公社人員到樟木頭公社外調,核實是否確有聶氏兄弟二人。還到於湘的宿舍,翻閱他的遺留物品。朱當時在場,親眼目睹調查人員的到來,但他們對聶氏兄弟的下落隻字未提。朱估計他們也曾到豐門大隊三毛的住所查看。筆者推測,或許三毛兄弟的屍體衝上岸邊,而他們身上攜帶有能證明他倆身分的資料,才令調查人員找上門來?
現在只有謝錦春夫婦才知道,那年他們是如何歷盡艱辛走到大鵬灣海邊的;下海前聶氏兄弟為何明知有兇險,卻還執意投奔怒海?兩條年輕的生命(一個23歲,一個21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逝了。也許,這些秘密都將永遠深藏於大鵬灣的大海深處……。
長兄見田考入中山大學物理系。畢業後被分配到海南農墾的農場搞工民建,專業不對口。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才調回廣州珠江啤酒廠。事業上的鬱鬱不得志,加上婚姻上的挫折,工作上的不順心,八十年代因癌症過世。
三毛母親是鐵路醫院的護士。鐵路系統當時視逃港為「叛國投敵」。兩個兒子因逃港失聯,對她的心理打擊和外在壓力很大。她一直見到鄰居、三毛兄弟的同學就打聽有沒有三毛兄弟的消息。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還跟鄰居說,他們會不會不敢回廣州,找個地方躲起來?長子見田過世後,她也雙目失明,跳樓自殺了。
如今全家還剩下幼子子羊,也年逾古稀了。
(鐵中知青李明提供)